《駱駝祥子》是著名作家老舍的代表作,其片段曾經(jīng)入選高中語文課本,從此成為當代家喻戶曉的作品。作為文學經(jīng)典,它沒有在漫長的流傳之中喪失魅力,相反,卻自有一種常讀常新的內(nèi)蘊。
今天,我們怎樣讀《駱駝祥子》?
解放后的“節(jié)錄本”和“修訂本”
首先應該“回到最初的老舍那里,讀出老舍的初衷”。《駱駝祥子》有多個版本,改變最大的是在1949年之后:1951年開明書店出版《老舍選集》,老舍在自序里稱收入的《駱駝祥子》為“節(jié)錄本”,書末注“據(jù)《駱駝祥子》刪節(jié)”。據(jù)統(tǒng)計,此節(jié)錄本較之初版本,共刪一百四十五處。其中第十章、第二十四章全部刪去。初版本有十五萬七千多字,刪去近七萬字,只剩九萬多字。所刪除的內(nèi)容多是風景風物的描寫,關于祥子的心理描寫及其他人物的敘述;1952年1月晨光出版公司出了《駱駝祥子》的改定本四版,前二十三章保持原貌,第二十四章只留最后八個自然段作全書結尾;1955年人民文學出版社出《駱駝祥子》修訂本,附老舍寫的《后記》。這次修訂除了訂正初版本的誤植外,加了七十二條注釋,即就書中的一些方言、俗語、人名等作簡要腳注,還作了九十余處文字修改。刪除的主要是有關性的內(nèi)容、阮明的故事和祥子的墮落等。
雖然我們承認,作家的創(chuàng)作思路也處于不斷變更之中,每一個“版次”(包括其修改)都有其存在的理由,但是,這主要還是針對那種沒有外在壓力的自主選擇。相反,如果懾于某些外來壓力不得不調(diào)整,我們則有必要還原最初的構想,在那時候的構想之中,可能才能看出作者試圖要傳達的東西。二十世紀五十至七十年代,巴金、曹禺、錢鍾書、葉圣陶、楊沫、丁玲等大批作家都對自己的作品進行修改。除了像葉圣陶等為了藝術上的提高外,多數(shù)作家都是作了內(nèi)容上的修改以適應時勢?!恶橊勏樽印纷匀灰彩苤朴谶@樣形勢,它的“節(jié)錄本”與“修訂本”并不能夠真實體現(xiàn)老舍的意圖。所幸的是這一局面終于在新時期以后逐步獲得了改變。1980年代舒濟編輯《老舍文集》(人民文學出版社1980年11月至1991年5月),第三卷收入《駱駝祥子》(1982年5月版),這個版本“都根據(jù)初版本???,并增加一些必要的簡注”,大部分恢復了《駱駝祥子》原貌。但仍有四處被修訂本刪去的初版本的內(nèi)容沒有補上,1999年,人民文學出版社重印的《駱駝祥子》也采用了這種方式。中國華僑出版社1999年出版的《老舍作品經(jīng)典》,其中第二卷收入的《駱駝祥子》,這個時候,就完全恢復原貌。從總體上看,今天我們讀《駱駝祥子》,可以從舒濟編輯的《老舍文集》以及后來的《老舍全集》《老舍作品經(jīng)典》中選擇,它們都能夠反映出老舍先生創(chuàng)作的原初面貌。
一個至今仍未結束的故事
那么,當代中國人還能夠從這部大半個世紀以前的作品中讀出什么呢?在這個人力車夫早已經(jīng)消失了的時代,連“駱駝”也已經(jīng)只出現(xiàn)在動物園的鐵柵欄之內(nèi),供孩子們遠距離欣賞,我們還能夠理解“駱駝祥子”的故事嗎?我想起了學者趙園先生的概括。她說,《駱駝祥子》寫的是一個破產(chǎn)農(nóng)民如何逐步市民化的過程。這其實在告訴我們,這是一個延續(xù)了近百年的故事,至今并沒有結束。
直到今天,我們依然能夠感受到現(xiàn)代中國發(fā)展遇到的問題:傳統(tǒng)鄉(xiāng)村經(jīng)濟的衰退,城市化進程的開始,大量的中國農(nóng)民進入城市,在城市生活中重新尋找自己的生存方式。老舍小說中描寫的故事——一個“農(nóng)村人進城的故事”在今天依舊有生活土壤。
祥子就是這樣一個“農(nóng)村人進城”典型。老舍告訴我們:祥子“生長在鄉(xiāng)間,失去了父母與幾畝薄田,十八歲的時候便跑到城里來”。他在城市里的奮斗,想買車,靠拉車生活,就是在城市找到一份生存的技能,完成自己從農(nóng)民到城市人的轉換。小說多處(在作品的開頭和大部分篇幅中)告訴我們,進城之后的祥子依然保留了農(nóng)民的特點,農(nóng)民的習慣、趣味和生活方式。甚至,他也是這樣來看待生存工具——洋車的。老舍說:“他的車能產(chǎn)生烙餅與一切吃食,它是塊萬能的田地。”但問題是,祥子的這種身份的轉變是否順利完成了呢?小說后半部寫到,祥子似乎失去了他所曾擁有的農(nóng)民的特征。但是他卻成為城市邊緣的游蕩者——沒有家,沒有親人,沒有穩(wěn)定的職業(yè),流動性很強的人力車夫職業(yè),其收入和生活來源都沒有真正的保障。甚至,也最終沒有屬于自己的拉車工具,而且,作為人力車夫這一體力活兒,他竟然也失去了基本的條件——健康的身體。那么,作為先前的身份——農(nóng)民,他還保留了什么呢?農(nóng)民依賴土地為生,也擁有與城市人相區(qū)別的樸素的鄉(xiāng)村道德,祥子如今沒有了土地。但更為糟糕的是,他最后卻成了一個吃喝嫖賭、出賣朋友、沒有廉恥的城市混混,小說的最后一個鏡頭是祥子在街頭撿煙頭,也就是說,最后,祥子什么也不是了,他失去了農(nóng)民的質樸和德行。
總之,《駱駝祥子》表現(xiàn)的是近現(xiàn)代中國社會的最典型的故事:農(nóng)村人進城。老舍生動地展現(xiàn)了這一“進城”的艱難性、悲劇性。老舍的表達是否準確呢?只要看一看中國鄉(xiāng)村城市化進程長期處在艱難的摸索之中,農(nóng)村人進城不得不面臨各種的社會矛盾和困擾,我們就能夠理解老舍對問題捕捉的敏銳和深度。他的確揭示了中國近現(xiàn)代社會歷史演變的極其重要的事件。
《駱駝祥子》的跨時代價值
《駱駝祥子》被刪節(jié)的主要原因在于其中對“革命者”的描寫。
受難的祥子與“革命”故事的聯(lián)系是必然的,就像現(xiàn)代中國離開土地的農(nóng)民很可能成為“革命”的一員,在這里,老舍抓住了中國現(xiàn)代史非常重要的現(xiàn)象?!恶橊勏樽印穼懙搅藘晌诲娜徊煌母锩?,一位是幫助祥子的曹先生,他具有社會主義理想,為人善良、真誠,同時又很有職業(yè)原則:他與學生阮明是思想上的同道,但是卻不以私情損害自己的學術原則,依然不愿給他及格的分數(shù)。小說以祥子的視角評價曹先生說:“在他所混過的宅門里,有文的也有武的;武的里,連一個能趕上劉四爺?shù)倪€沒有,文的中,只有曹先生既認識字,又講理……所以曹先生必是孔圣人。”但是,另外一個革命者阮明卻完全不同了。因為曹先生并沒有因交情給他的成績及格,阮明居然告發(fā)曹先生在青年中宣傳過激的思想,這位出賣同志與師長的投機分子因此做了官,穿上華美的洋服,去嫖、去賭,甚至吸上一口鴉片,享受著他以前反對的事物。而當有一天,當他的錢不夠用的時候,“他又想起那些激烈的思想,但是不為執(zhí)行這些思想而振作;他想利用思想換點錢來。把思想變成金錢,正如同在讀書的時候想拿對教員的交往白白的得到及格的分數(shù)。”就是這樣的一個人,卻在出賣了師友和思想之后,再次搖身一變,成了“組織洋車夫的工作”的革命者。阮明投機革命,可以說根本上摧毀了祥子原本樸素的人生觀念,讓他絕望于那個沒有道德的時代,并最終走上了墮落之路。《駱駝祥子》問世之后,就遭遇了來自評論界的某些批評。1940年,巴人在他的《文學讀本》中提出,“老舍對于革命的認識,也是‘世俗的’,將革命者看做是‘為錢出賣思想’,這正是單看現(xiàn)象,不明實際的‘世俗的’看法。這種‘世俗的’看法,本質上是反動的。”(《文學讀本》189~193頁,上海珠林書店,1940年)1948年,許杰在《論〈駱駝祥子〉》中也認為,老舍“非但看不見個人主義的祥子的出路,也看不見中國社會的一線光明和出路”。“老舍對于中國革命的不夠認識,他在有意無意中受了一些反宣傳的影響,承認中國的革命是用金錢收買的,這能沒有錯嗎?”(許杰:《論〈駱駝祥子〉》,《文藝新輯》1948年一期)
恐怕正是這樣的一些批評令老舍感覺到了壓力,也最終決定在新的時代必須刪節(jié)和修改。
其實,當年的那些評論都是從外在社會的角度看待作品,都沒有能夠真正理解老舍先生對人生的大情懷:沒有比老舍這樣一個來自“平民世界”的人更能夠體會到現(xiàn)代中國的歷史變遷中,來自底層的辛酸和痛苦,這里不僅有身份的轉變,城鄉(xiāng)的分裂與再認同,更有時代風暴對渺小的個人的粗暴的沖擊和洗刷。在一方面,現(xiàn)代中國革命是中國歷史的巨大事件,牽動著無數(shù)普通中國人的生存,也推動了現(xiàn)代歷史一系列重要進程——諸如現(xiàn)代化,諸如“農(nóng)村的城市化”過程,但是,在另外一方面,中國革命也是復雜而艱辛的,其中既有無數(shù)先烈可歌可泣的英雄事跡,也有如阮明這樣的投機者和可恥的叛徒,正是后者的存在,歷史才能不斷警醒我們革命之不易,提示我們要倍加珍惜這樣的革命成果,而如祥子這樣的命運,也可以說恰恰是生動地揭示了革命的艱難。在這里,我們讀到的不是老舍的局限,而是他的深邃和偉大,他以人道主義的博大胸懷觀照普通人的命運和疾苦,昭示革命理想的光明和溫暖,也揭示革命道路的曲折和艱辛,僅此一點,就足以證明《駱駝祥子》那種跨時代的價值了。
1944年,國統(tǒng)區(qū)慶祝老舍創(chuàng)作生活二十年,革命理論家胡風就指出,新文學創(chuàng)作中如果少了《駱駝祥子》這樣的作品,那就會降低了質量。后來,海外漢學家夏志清也在《中國現(xiàn)代小說史》中認為,《駱駝祥子》是到抗戰(zhàn)為止的最佳現(xiàn)代中國長篇小說。可見,真正偉大的文學是能夠超越思想界限,贏得廣泛贊譽的。